“徐阁主说的极为有理,这位小友虽然年纪尚轻,但言语中肯。咱们这些老家伙出口的话已经很难这么直白。冲着这一点,的确是达者为师!”

    狄纬泰说道,还对着李韵微微颔首。

    徐斯伯听罢后点了点头,右手虚引,十分君子的让李韵先落座,而后自己才回到最前方。

    “这位姑娘想必二位还不是很熟悉把?”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他本来准备在一会儿的晚宴上说的,可看眼下这情形,自己作为东道主,却是不能再拖延。

    “东海云台是在下此次特别邀请,前来观礼的贵宾。她正是东海云台的台伴,李秋巧。”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李韵只是她在内陆王域里行走时的化名。

    擎中王刘景浩即便知悉往事,也不会公然说出,否则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原来是从东海云台远道而来,那这东道主可就不止擎中王阁下他一位了,在座的却是都得尽一尽地主之谊才行!”

    徐斯伯说道。

    “此番晚辈代表东海云台受到擎中王阁下邀请,前来观礼,不生荣幸!又能见到各位前辈,更是惶恐之至。”

    李韵重新站起身来说道。

    “李台伴不必客气,酒宴已经准备好,还请各位移架。”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就在这时,身边的侍卫忽然递给他一张纸条,擎中王刘景浩看完后,让王府中人先去相陪,自己随后就到。

    匆匆起身,绕道屏风后,又向前数十步,推开一间小厅的门。凌夫人背对门口站立着,听到响动也未转过身来。

    “有什么急事?”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难道不是你有什么想对我说?”

    凌夫人转过身说道。

    她手里端着个茶杯,双唇抿着杯沿,说话时贝齿轻咬,因此有些模糊。

    嘴角上还挂着一颗淡黄色的茶汤凝成的珠,舌头在嘴里来回搅动,将刚刚喝进的茶叶从里面推出来。

    但却有两三片不听话的,紧紧贴在上颚,无论舌头如何用力,却是都无法将其剐蹭下来。

    最终,凌夫人还是重新又喝了口茶,漱了漱口,将其吐在杯中,连带着贴在上颚的茶叶一并冲刷出来。

    凌夫人将茶杯用劲气托着,稳稳落在旁边的小几上,继而走上前去,和擎中王刘景浩脸对脸,朝他胸口一拳打出。

    擎中王刘景浩不闪不避,挨了个结实,朝后踉跄了几步,脸上全是不解。

    心里却比胸口更痛几分,那一拳头对他来说没有影响,若是别人再来十拳他连眼都不会眨,可眼前的人却是她,这让他不知所措,又十分慌乱。

    自己难道做错了什么,惹了她不开心?

    凌锦的性子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淡然而高傲的,从不会如此的急促和露怯,可见她是真的生了气。

    “你这个混蛋,当初怎么劝你都劝不听。邀请东海云台前来观礼,就是引狼入室!没看到狄纬泰和徐斯伯那两个老东西都是怎么巴结的?”

    凌夫人厉声说道,神色十分难看。

    擎中王刘景浩听后朝着朝着厅外的侍卫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先行退下。自己与凌夫人之间,需要点空间。

    凌夫人除了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之外,还是整个擎中王府的大总管。在五王共治的世道还未完全成型的时候,整个王府里起码有三分之二的事情都在她一人的肩上。

    刘景浩是个甩手掌柜,遇到许多的难处,都是她自己处理。

    那会儿凌夫人还不是夫人,只是个很坚强的姑娘。

    这些难处都没有让她有抱怨和放弃的想法。

    但不知怎的,也许是在诏狱中每晚都听擎中王刘景浩给他说些天下间乱七八糟的琐事,亦或是她自己对刘景浩纠结且复杂的感情,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瞬间释放了。

    此刻的凌夫人再也不需要什么云淡风轻的气质来衬托她总提调的威严,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向自己最亲近的人任意耍小脾气的女孩子。

    还不等擎中王刘景浩说话,凌夫人竟是浅浅的抽噎了起来。

    那些情绪,已经被她埋的很深很深,深的自己似乎都很难找到了。可当它们全都被发掘了出来时,就会莫名的难过。这眼泪,说不清是思念,是担心,还是委屈。

    人的一生总是这样,不管你再如何强大,如何威风。你会有最脆弱的一面。只是有些人等到了自己可以展示脆弱的那个人,有些人却终其一生只能自己将伤口抚平。

    更多的人把时间和精力都给了他们不应该关注的事情,把自己所有的关心和温暖都给了不应该得到的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

    心弦在不经意间就被拨动了,但是你却没有找到那个真正拨动你心弦的人。

    就像在正午十分,除了你的影子,很难找到一点黑暗一样。

    越是热闹的人,心底里越是冰凉孤独,都是掩饰罢了。

    没有摘取面具,证明自己还在权衡,还在选择。

    害怕这种义无反顾之后,对面的人会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矛盾也就因此产生,积累了很多年……

    擎中王刘景浩也是第一次见到凌夫人这般模样,他们相识的年岁极长,年幼时一同进入书塾摇头晃脑,就坐在前后相邻。

    少女时的凌夫人很爱梳头,将一头秀美的长发总是梳的一丝不苟,还和亲近的密友一起谈论心仪的少年。

    最后又和刘景浩一道推翻了皇朝,建立了擎中王府,将天下划分为五王共治。在外人眼里,凌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她心里呢,这些身份名利都不重要。

    “好了,我同你一道去赴宴。”

    过了会儿,凌夫人情绪平缓,渐渐收敛起眼泪,开口说道。

    发泄过后,即使有再多的崩溃也必须隐藏起来,在外人面前她必须是那个有威严而从不软弱的凌夫人。

    “你也要参加?”

    擎中王刘景浩不可思议的说道。

    看着凌锦脸上还挂着的泪痕,他想动手替她擦拭一下,可手却僵硬着,怎么都动弹不得。

    明明就是个抬手的动作,可看着那张逐渐凌厉的脸,却怎么都抬不起来,一个稚嫩的脸庞在那凌厉的脸上虚晃,又与之重叠。

    曾经的他能毫不犹豫的替她抹泪,甚至还敢大胆的将她抱进怀里,不过是年岁的递增,可那当初的勇气和无谓,却被磨的所剩无几。

    两人看似很亲近,从未变过的模样,可又恍惚间觉得,中间有万丈隔阂。

    “你该不会忘了我还是擎中王府的总管吧?今晚贵客迎门,我当然要出席。”

    凌夫人说道。

    “你是不是想要找李秋巧的麻烦?”

    擎中王刘景浩斟酌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凌夫人双手环抱胸前,坚挺更加突出。

    “东海云台的人已经来了,还是要以礼相待……”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语气竟是商量的口吻。

    他已经许久未曾听凌夫人给自己说过这么多话,都是他自言自语,说完了,便起身离开。

    身为五王之首,他推翻了皇朝,重新划分了天下,在废墟之上重建中都城,还有查缉天下的中都查缉司。

    当对手一个个都不存在,剩下的只有寂寞。

    寻常人也会寂寞,但王者的孤独却与之不同。

    擎中王刘景浩到现在也未能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只觉得应当是自己说话的人太少了。

    凌夫人虽然可以,但她已经许久不曾跟自己谈天,就连酒也不喝一杯。

    至于旁人,大抵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即使他说出来句狗屁不通的话语,他们都会鼓掌叫好。

    擎中王刘景浩很庆幸自己没有迷失,有朝一日待想通了这个问题,不论是心境还是武道都能更是一层楼。

    凌夫人的质问让他无法回答,可是又不想这么快结束这来之不易的谈话。

    正在慌神间,凌夫人牵住他的手腕,不由分手的将其拉出了这间小厅。

    宴席在后殿的天井下举行。

    周围繁密的灯火,将黑夜照亮的如同白昼。

    “我来迟了,没赶上迎接远客!”

    凌夫人走在擎中王刘景浩身前,语带笑意,朗声说道。

    李韵心中骤然思忖……觉得在擎中王府里,即便是狄纬泰与徐斯伯都不敢放肆,怎么容得一位女子这般无礼?

    抬头一看,正巧和凌夫人四目相对。

    “这位是擎中王府总管,凌锦。刚才在处理些府内琐事,因此未来前厅和诸位见礼!”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还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

    凌夫人看着李韵接着说道。

    听到这个头衔,李韵心中却是咯噔作响……

    诏狱虽然在天下间名声不显,但身为东海云台的台伴,她自是知悉诏狱的真正分量。

    早就听闻执掌这天下第一严酷之地的,是为女流之辈,如今见到果然是不可思议。何况看凌夫人的做派,应当和擎中王刘景浩关系匪浅。

    不由得,李韵将刘睿影在心里重新掂量了一番,觉得还是不可心急,先探探这位凌夫人的口风再做计较。

    众人分为宾主坐定,擎中王刘景浩让仆俾开始传菜。

    冷盘落桌,便有数人上前伺候。

    仆俾们手持拂尘、漱盂、巾帕,侍候在每一位宾客身后。

    博古楼的五福生并未前来敷衍,狄纬泰和徐斯伯一样,让他们可以出王府去,自行游逛。

    “诏狱总提调凌夫人,大名久仰,今日终究是得以一见!想当初夫人和擎中王阁下志同道合,起于微末之,最终问鼎天下之巅,巾帼不让须眉,让老夫好生佩服!”

    狄纬泰拱手说道。

    “狄楼主说笑了,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不值一提!和您这笔下的千古文章放在一起,更是上不得台面!”

    凌夫人说道。

    李韵听罢觉得此人也不是不可理喻,起码还知礼数,懂谦卑。

    不过无论如何,李韵注定无法和凌夫人保持友好。她尚且不知刘睿影已经成为诏狱“第十三典狱”一事,要是清楚这些因果想必会找借口提前离席,甚至今晚都不敢住在王府之中。

    毕竟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再是什么贵客,擎中王刘景浩也不会胳膊肘子超外拐,将自己的王府总管,诏狱总提调推出去。反而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李韵死在王府里,最后也能找个借口搪塞回去。

    东海云台可还没有与内陆争雄的资本。

    仅面对一个平南王域,就已然周旋良久。若是再得罪了擎中王刘景浩,虽然相隔甚远,一时半会儿不会带来麻烦,但被如此惦记终究不是个好事。

    “许久未曾见过外人,两位文道大宗师都识得,不知这位妹妹是?”

    凌夫人问道。

    擎中王刘景浩听后很是无奈……他已经告诉过凌夫人,不要针对李韵,但显然凌夫人并不听他的。

    作为擎中王府的总管,竟然对府上来的贵客一无所知,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韵也是极为气恼。

    这饭菜还未动筷,酒也没喝上一口,却是就被人这般无视。当即一拍桌,站起身来说道:

    “夫人是看不起我东海云台?”

    “妹妹是从东海云台来的?那真是辛苦了……偏僻之地,怕是得先坐船,再做车?舟车劳顿这个词用在妹妹身上想必是再贴切不过!今晚一定要多吃些!”

    凌夫人佯装吃惊。

    “偏僻之地”四个字在李韵耳畔回荡不休。

    “东海云台,孤岛悬于东海之上,当然比中都城差远了。”

    她花了很大的气力才将清晰压制住,这句话说的还算是平稳。

    “刚才姐姐也说了,许久未见外人。就连这中都城里的模样都快记不得了,东海云台个更是未曾到过。但听妹妹这么一比较,倒是有了些许印象。”

    凌夫人说道

    “也别称呼我为夫人,显得生分。这几日诸位都要下榻擎中王府,两位宗师便唤我声妹子,这位妹妹便叫我声姐姐,诸位看可好?”

    凌夫人说道。

    “既然凌妹子赏光,看得起我这个老头儿,那就只能却之不恭了!”

    徐斯伯捋了捋胡子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见状,急忙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场面话,众人纷纷提起筷子,开始夹菜。

    “我在这里向诸位赔罪,方才却是被诏狱中的事物拖累,来晚了。先三壶!”

    凌夫人站起身来说道。

    招招手,让仆俾送来三壶满满当当的酒,打开壶盖便对着口中倒进去。

    似是根本都未曾吞咽,就这般“咕嘟咕嘟”的,将三壶喝完。

    “妹子好酒量!不愧是疾弓劲马冲锋陷阵的豪杰!”

    徐斯伯夸赞道。

    “现在酒量已经大不如以前,要不是见到二位宗师,心里欢喜,我已经封杯许久了。”

    凌夫人说道。

    鹿明明嘿嘿一笑。

    他只听闻过封笔,却是头一回听说“封杯”。这笔不在手,只字不些,便算是封闭。但人若是将这杯子封了,难道喝水都得用手捧着吗?

    “阁下想必就是‘文道七圣手’之一的博古楼鹿明明?”

    凌夫人开口问道。

    “见过夫人,正是在下。只是在下上次来中都,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之前。当时好似也并未见过夫人……夫人是如何一眼认出的?”

    鹿明明起身行了一礼说道。

    “是听诏狱中一位典狱说的。”

    “诏狱?在下诏狱中并无熟人。”

    鹿明明皱着眉头想道。

    “刘睿影可是你徒弟?”

    凌夫人顿了顿说道。

    这句话虽然是回答鹿明明,可她的眼神却都放在李韵身上。